星期一, 10月 30, 2017

勞工運動員的自白

有新相識的朋友問起,我為什麼對勞工議題感興趣,一時啞口無言,如魚無法感知水的形態,這種問題居然不懂回答,想了想覺得應該要整理一下,尤其當勞工/社會運動之於自己並非客觀研究對象,而是將自己投入到運動歷程裡面,自己的身位影響態度影響做的事,也自然就會影響圈內的人影響大局,要自覺身位,若連自己為什麼投入都不知道,實在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參與者。人人都這麼不負責任的話,這世界才會如此混沌不堪。

前世
母親對我的影響至深,這是所有月亮雙魚都會同意的。阿媽的睡前故事時間,有時是她的自我剖白,想起來我真的不明白怎麼會跟才幾歲大的人兒說這些話,就如同養隻狗說話一樣,只是狗兒心智長不到那個要看心理治療師的程度。她常常跟我說,父親讀書不多,勞動工作很辛苦,着我長大要多讀書,她又跟我說,不要那麼早結婚,生了孩子沒有自己的時間,讓她重新選擇,她不一定會結婚生子。還有很多更恐怖的睡前故事,例如說了不知有多少遍濫竽充數成語故事,害我白白浪費幾年處理自我表現的設限,例如賣火柴的女孩,每次聽完都哭一遍,可能阿媽是為了讓我更容易入睡(WTF!)。

無論如何,從小得到的概念是,訊息一:勞動就是苦,訊息二:女人結婚生子就是囚牢。

阿媽為了買房儲首期,在我小時候的一段短暫時間,一邊照顧我,一邊做三份工作,我長大的年代,香港已經工廠息微,阿媽兼職做私家偵探,拿一些公司的會計活回家做,還有做兼職家政工。我記得我陪過她上班,她老闆的家很大,她在熨衣服,我坐在一邊看書,那時應該只有六、七歲。還有奶奶在親戚面前故意提到阿媽做家政工讓她丢臉的事,那時完全不明白當鐘點工有什麼不對。這些都是後來當了家政工組織者才回想起來的,相信是潛意識帶我選擇了這個志業。

阿媽是個感情用事地關注政治的公民,從小就帶我去每年六月的晚會。會考那年,阿媽搭路下,我在關注人權的組織做義工,幫忙輸入個案資料,由此認識很多大陸的故事,開始思考這些人為什麼不顧身世,開始問自己有沒有這個心志。以近年香港政治的慣用標籤的話,我絕對是個大中華膠,由對大陸的關注啟蒙,或者更準確的,我覺得同情同理、人的連結,並沒有國界之分。

今生
一直以為自己會做與文字有關的工作,因為這個想法讀完預科又進了大學,讀哲學文學電影文化,當時想法是一世就風花雪月這該多好。畢業後換過幾份工作,教書和編輯,都覺得太容易,後來才知道自己強的不是文字能力,而是迷戀現實的複雜性,如同計很多條很複雜的代數題,或者偵探遊戲搜羅各種蛛絲螞跡。有些朋友曰這叫屎忽痕。

2010年,任教的私校倒閉,感情糾結,兼讀碩士課程的功課完全失據,諸如此類,失業了幾個月,想通了自己想做婦女組織,輾轉在2011年當了家務工的組織者。那時想,如果你對這個世界看不過眼,那你就自己動手改變它吧。

顧玉玲在《我們》中說組織者是一個向下流的過程,你以為你去改變世界,實在是社會去改造你。密集地與中年婦女為伍,改變了我很多想法。由一個集會聽到煽動的口號會起雞皮的個人主義者,學會拿起米高峰做那個感染人的人;在阿姐們的是非權鬥中糾纏,使我明白人際關係是改造人心志的關鍵;懷着善良的心,不代表你不會做破壞的事,和你喊着同一句口號的人,不一定是你的同志;修剪了自己與群體矛盾的刺,知道在哪些關節上要堅持原則;歷史的更替,人心的改造,讓人更加謙卑而有耐心。聽她們的女人的故事,使我更加抗拒去做一個女人的角色。

只是身心俱疲,也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。排山倒海的工作和情緒,終須一個出口。在一次跟阿姐吵架,到公司天台哭了一大場之後,我就決定要辭職了。當時投放的情緒太多,而做家政工組織,放諸四海,都是情感維繫,情緒動員,離不開女人的情仇,作為組織者,完全在情緒上無感,根本把握不到其細膩的人心的轉折,但情緒投放過多,就很容易把自己跟組織綁在一起,稍有挫折便一起引爆。至今沒見過在理性與感情之間游刃有餘的家政工組織者。

此後
最近在定期末論文的題目,我發現圍繞的主題都是零工、家政工、移民工的各種組織形態,與同學拼起來一比較,就發現大家的經歷是如何塑成興趣的不同,因此也會為研究帶來不同的影響。寫論文做學問,站在眾多巨人的肩膊上,用文字數據和邏輯把樓繼續蓋上去。家政工組織通常同時兼顧階級政治與身份政治,有別於傳統廠房組織,組織手法和形態需要不斷創新和調整。這種複雜性比做學問更難,因此也刺激而令人着迷。

能把工會維持下去,讓它活下來,已經算有成就了。回想起來,一個由下而上、民主決策的自助組織,能活個十年二十年,多不容易啊。

這一年的留學生涯,物理上隔阻了我與慣常的運動。真是難得可以反思的距離和空間。此後要往哪裡走,眼前路都沿着身後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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